一家“建”在企业上的技校

　　青岛作为中国最早开启工业化的城市之一，其产业故事是一部跨越百年的转型史诗。

　　智能家电集群的全球崛起，绿色石化的低碳革命，轨道交通的“中国芯”智造……青岛产业升级的背后也是产业人才的升级。

　　有这样一家走过不惑之年的技校，以产业需求锚定教育方向，以企业用人标准作为学校育人标准，大力推行工学一体化教学。青岛市石化高级技工学校提供了产教融合培养新质生产力人才的一个有益样本。

　　40多年来，这所学校经历过困难时刻，却笃定地跟上了时代，称得上是青岛化工和能源行业技工人才的“黄埔军校”，它用产、教、城共生的密码，续写着“中国制造”最鲜活的育人场景。

　　它的故事，既是教育的故事，也是城市产业升级的故事。

工学一体化的教学模式以“进学校就是进工厂、进教室就是进车间”为特点。图为青岛市石化高级技工学校的精馏实训课现场 (图/张雅乔)

　　谢丹丹最近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

作为青岛海湾化学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海湾化学”)质量监督检验部分析班长的她，主要负责氯乙烯厂中控分析及产能分析工作。企业的氯乙烯三期项目即将于今年一季度开车，由于三期项目采用的是与前两期不同的工艺，谢丹丹带领团队加班加点对样品进行模拟，提前分析开车状态。

今年是谢丹丹进入企业的第17个年头，2008年，她以优异的成绩从青岛市石化高级技工学校(以下简称“石化高技校”)毕业，应聘到了海湾化学。

老青岛人大多听说过石化高技校的名字，这所始建于1984年的技校，曾位于青岛市市北区太清路30号，一直以来都是青岛强势产业—化工产业的人才“摇篮”。

石化高技校虽规模不大，但特色鲜明，是小而美的技校典范。以化工为“根”和“魂”，40多年来，学校伴随着化工行业的发展和国家经济社会的转型升级不断拓展专业，目前形成了石油化工、热电、机电、现代服务业等四大专业群，力求更加契合现代制造业对技能人才的需求。

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股份制技工教育集团，石化高技校扎根企业，很早就实现了校企一体、共同办学，从提高职工队伍素质到培养新质生产力所需要的人才，其发展逻辑始终遵循着企业的发展逻辑，这种“企业基因+教育功能”的共生模式，既破解了职教脱离产业的痼疾，更为中国制造转型提供了“人才造血”与“技术进化”的先行样本。

黄虎林(中)陪同德国科格努斯国际教育集团中国区负责人(左二)一行参观石化高技校HSE体验馆。(图/郭翔)

　　一家建在企业上的学校

　　2024年7月26日是第二届“青岛工匠日”，这一天，10位来自海尔、海信等企业的优秀一线产业工人站上了“青岛大工匠”的领奖台，其中，海湾化学氯乙烯厂氯乙烯一工段工段长位浩，就是2005年毕业于石化高技校化学工程与工艺专业的一名学生。而在2023年获得“青岛大工匠”荣誉的海湾化学氯碱厂电解工段工段长于作甜，同样也来自这所学校。

　　40多年来，石化高技校为化工和能源行业培养了大量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青岛化工和能源行业技工人才的“黄埔军校”。说起石化高技校的创办背景，集团领导黄虎林介绍道，“早年的时候，很多企业为了满足自身对技术工人的需求，纷纷创办自己的技工学校。石化高技校的前身，就是青岛市化工局成立的一所职工中专。”随着历史的沿革，青岛市化学工业局发展成为如今的青岛海湾集团，石化高技校则一直作为一个重要的子板块，源源不断地向企业输送高素质的产业工人。

“学校的基因天然就在企业层面，正因如此，学校的发展始终为了满足企业的需要、产业的需要和社会的需要。”黄虎林说。为了顺应青岛老城区企业搬迁发展，时任石化高技校校长的黄虎林带领校领导班子经过反复调研论证，正式确立了以企业用人标准作为学校育人标准，推行工学一体化教学。

工学一体化的教学模式以“进学校就是进工厂、进教室就是进车间“为特点，根据工厂的实际工作流程来组织教学，由老师引导学生明确任务、制定计划、决策实施、实践执行、控制评估以及最终的评价反馈。“不同于传统教学模式下理论与实操脱节，工学一体化讲求的是在学中干、在干中学。”教务主任侯可宁说，“其一个关键特色在于老师与学生角色的转变，学生成为教学的主体，老师是配角、是裁判，对学生提出的实施计划给出评判和指导。”

这样的教学体系无疑对教师提出了更高要求，为了使培养的学生更加贴近企业的需求，学校格外注重师资队伍建设，50%的老师有过企业工作经历。如今在学校教授化学分析检验课程的孙雁，是山东省首席技师，2019年她从海湾化学退休后被返聘到学校当老师。“我在企业干了一辈子化学分析检验工作，在教学中，我把自己在企业一线总结的经验与书本内容做了结合，教授给学生。”孙雁说。

此外，学校利用每年寒暑假安排老师进入企业跟岗学习。“通过跟岗实习，一方面培养教师们的实操能力，另一方面与一线的技术人员和高技能人才进行深入交流，这样下来，教师们对企业的理解是动态直观的，对学生们的影响才能是深刻和有效的。”石化高技校现任校长刘敬峰说。

在石化高技校工学一体化人才培养模式下，一批又一批兼具扎实理论基础与熟练实操能力的问题解决型技能人才，成为企业求之若渴的“香饽饽”，学校毕业生的一次就业率保持在99.5%以上。

“当年高考我的成绩不算理想，朋友推荐了石化高技校，说就业率很高。我本身高中就是学理科的，就报了学校的化学工程与工艺专业，随着学习的深入，很快就明确了未来的就业方向。”谢丹丹回忆当年的报考经历如是说。

40多年来，石化高技校为化工和能源行业培养了大量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青岛化工和能源行业技工人才的“黄埔军校” (图/张雅乔)

　　技校是因材施教最好的实践场所

　　但不是所有学生都如谢丹丹这般对人生有着明确的目标。

　　采访刘敬峰那天，他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本书，书名叫作《胜天半子》。“有个孩子从别的学校退学了，刚来我们学校两个月，有时候情绪还是会有起伏，我和他约定，相互推荐书目，希望能从阅读中去了解他、走近他、帮助他。”刘敬峰说。

“我们老师的首要任务，是要帮着孩子们重新认识自己，发现自己的长处，找准自己的赛道。”刘敬峰说。

来到石化高技校之前，刘敬峰已在一所普通中学任教15年。在他看来，职业技工学校确实是因材施教最好的实践场所。据他的观察，技校的孩子有个特点，好奇心和动手能力特别强，对人很热心，对事情也有很强的参与感。因此，石化高技校在教学中鼓励学生多动手，在学生管理中则进行“精益班级”建设，借鉴海湾集团“精益班组”建设的做法，帮助学生提升“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安全”6S素养，为学生参与班级管理搭建平台。经过一年半的“精益班级”建设，校容校貌、班风班貌都有了较大的变化，学生们也更有责任心了，实现了“人人有事干、事事有人管、时时有事干”。

翻看学校的网站，能看到历届优秀校友。截至目前，石化高技校培养了5位青岛市工匠、大工匠，6位青岛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社会上经常有人说‘中考定终身’，但我不这么认为。”在副校长魏海卫看来，只要个人肯努力，每个人都能有好的发展。

有一名2000级的学生，在学校时学的是化学分析专业，毕业的时候年仅19岁，进入青岛本地一家大企业工作，在园区里做门岗。他的同班同学大多从事与专业相关的工作，他站在门口看着同学们上下班进进出出，心里虽然有些低落，但仍然坚持做好分内的工作。当时园区时常有偷盗现象，为了抓到小偷，他连续20多天利用下班时间蹲点，终于把案子“破”了。他身上的这股认真劲儿得到了企业领导的重视，提拔他作园区安保部副部长。无论在哪个岗位，他都是全身心的投入，以扎实的工作赢得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29岁那年，他就被提拔到中层岗位。

采访魏海卫的那天，他说起前几天刚刚收到另一位学生的信息。这名学生说自己已经博士毕业了，感谢老师一路的引导和栽培。“这个孩子是2007级热电专业的，一次阶段性实习给他的触动非常大，觉得到工厂工作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状态。还有一件事对他影响也很大，暑假时出去打工，他发现大学生之间的交流自己根本插不上嘴，为了缩短差距，他决定要参加高考寻找别的出路。”魏海卫向他分析这种选择的得失，鼓励他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努力，“他高考过了线，但志愿报高了，就去了四川一所大专。大二时给我打电话，说学校和韩国的一所高校进行合作，我支持他去。他在韩国读了本科、研究生、博士，现在的工作是为韩国的公务员和大学教授讲授汉语。”

为了适应多元化教育，学校也设立了职教高考班，打破“技校=就业”的单一路径依赖，打通“升学+技能”双通道。

“我在职业教育也干了20年了，想起这些从学校毕业的孩子，我常常感到很自豪。”刘敬峰思考起了自己职业生涯的意义和价值，“我们用了3到5年的时间，让他们明确了自己的方向，逐渐对生活有兴趣、对未来有希望，将来到社会上，他们就能够凭自己的能力去安身立命，一个孩子的安身立命，就稳定了一个家庭。”

石化高技校每年为青岛市化工、能源热电等行业企业开展各类技能和安全培训8000余人次 (图由受访者提供)

　　两条腿走路

　　而从更为宏观的层面来说，在产业转型升级的大背景下，产业工人是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加快建设制造强国的骨干力量。

　　中共中央、国务院于2024年10月12日发布的《关于深化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的意见》中提出：健全产业工人终身职业技能培训制度，为发展新质生产力、推动高质量发展培养急需人才。

“办学40多年来，学校遇到过很多困难，我们为什么一直坚持?一方面是希望为社会培养高技能人才，另一方面就是希望为企业职工终身教育提供一个场地。学校一直是两条腿走路，一是搞好全日制教育，二是搞好职业培训。”黄虎林说。

2015—2016年，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会同财政部先后在全国22个省市开展企业新型学徒制试点工作，山东省2016年启动试点工作，青岛海湾集团有限公司与青岛石化高级技工学校成为青岛市唯一试点单位。2018年，企业新型学徒制在青岛市全面推开。

海湾集团人力资源部负责人介绍说，“企业职工每年的培训计划由人力资源部来制定安排，从技能提升到理论深化再到学历提升，整个集团所有的培训都由学校来承接，学校老师与企业技术人员共同开发教学大纲，针对每一个工种、每一个岗位都开发了专门的题库供职工学习。”

2022年，青岛海湾集团获得了由人社部授予的“国家技能人才培育突出贡献单位”的殊荣，该奖项由人社部直接组织评选，旨在表彰在技能人才培养模式创新、产教融合深化、社会贡献显著的单位，全国仅63家单位获评。

还有另一个维度的现实考虑，作为一家国有企业创办的公立职校，石化高技校既不像归属于教育系统的学校那样能够享受财政拨款，又不能像民办技校那样能够收取较高的学费，面向社会广泛开展职业培训，属于为了突破生存困境的艰苦创业。

学校除承担海湾集团的职工培训之外，还是青岛市化工安全技能培训基地、化工特种作业实训基地等12个挂牌基地，以及青岛科技大学等多所驻青高校大学生职业技能培训基地。每年为青岛市化工、能源热电等行业企业开展包括企业新型学徒制培训、员工技能提升培训、危险化学品安全作业培训等各类技能和安全培训8000余人次。目前，职业培训所带来的收入能够占学校总收入规模的一半左右。

截至目前，石化高技校培养了5位青岛市工匠、大工匠，6位青岛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图/张雅乔)

　　产业工人是中国制造的主体力量

　　在校园里参观时会有种很“冲撞”的感觉：教师办公室里用的还是上世纪90年代的老旧办公桌，走廊角落里的墙面也有些斑驳脱落，给人一种很朴素的直观印象;实训室和实验室里的设备和仪器却一点也不“朴素”—与企业同型号的最先进的色谱仪、三层楼高一比一还原的电梯设备、配备齐全的HSE体验实训馆……学校在设备上的大力投入，令众多参观者印象深刻。

“学校为什么在资金非常紧张的前提下，仍然加大对先进设备高端仪器的投入?就是希望培养出来的学生，能够跟得上社会先进技术的更新脚步。”魏海卫说，“这一切，与集团的大力支持分不开。”

2005年，学校面临生死存亡，海湾集团经过抉择，认为教育不应追求短期回报，不仅要办，而且要好好办。为了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集团决定推行股份制办学模式，形成以海湾集团旗下企业参股的股权结构。有了资金，石化高技校才得以建设新校区。2006年，新校区建成后，学校正式搬迁至城阳区双元路56号。

2010年黄虎林到学校担任校长之后，决定继续加大对学校的投入。海湾集团鼓励学校争取政府资金支持，由最初的政府资金和集团资金1：1配套发展到后来的3：7配套，2010年至今，集团陆续向学校投入了七八千万元，学校也因此配备起类型丰富、高端先进的实训和实验设备。

“不能光看表面上的经济账，实际上学校也很大程度地反哺了集团。”黄虎林说，“海湾集团从2010年启动搬迁以来的所有新项目的建设和开车都很成功，尤其是我们引进了国外最先进的生产工艺，由于疫情原因国外的技术人员没能过来，我们靠着自己把全部项目顺利开起来了，原因就在于我们有一支一流的职工队伍。我们现在不怕上项目，什么项目都能一次成功。”

谈及职业教育，不得不提到的是德国“双元制”，所谓“双元”，“一元”即是学校，另“一元”则是企业。早在上世纪80年代，“双元制”就被引入中国，但直至目前，中国对其的学习仍处于探索阶段，亟待系统解决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鼓励企业的深度参与。

“德国的职校大多是企业办的，比较有名的比如拜耳、西门子、巴斯夫等大企业创办的职校，没有一定资质和水平的企业，也办不了职校。”十几年前去德国考察“双元制”的经历，给了黄虎林不小的启发，回来之后，他借鉴德国职业教育的务实精神，构建了石化高技校工学一体化的教学体系。接下来，海湾集团将与德国科格努斯国际教育集团进行合作，对标世界一流职业教育理念和标准，进一步推动德国“双元制”教育体系本土化。

教育是国家的未来，产业工人队伍的素质是中国制造的未来。在海湾集团一体化通盘考虑的发展思路下，石化高技校可以称得上是产教融合培养新质生产力人才的一个值得借鉴的有益样本。它以产业需求锚定教育方向，以教育资源反哺技术革新，在“教育—产业”闭环中培育出适配高端制造的“人才链”，为职业教育破解“低端锁定”困境、服务国家战略转型提供了可复制的改革逻辑。